卡爾

The Swam一直都是這一帶最好的酒館，大概十年以前就是了。只是，我忘了上一次來確切是什麽時候了，只記得是和弗朗西斯一起來的，那樣的話，至少有八年。

酒館的生意一直都特別好，一如既往推開木門就是人聲鼎沸，好像只有它被時間遺忘，一點改變也沒有。非常經典的石頭裝潢，內裏磚地廣闊，房梁高築，昏黃橘亮的燈火。

“謔！”奈傑爾在前頭高嘆了一聲，一進門第一眼就能看見擺在酒館大堂正中央的火堆和烤架。今晚的架上是一只烤羊，散發熏香令人垂涎的味道，而桌椅和酒桶圍著火堆豎著排列了起來，一直延伸到酒館最內側中心的吧臺處，幾乎每一張桌子上都坐著人。

吧臺裏的人不再是老酒保，換成了一張略顯年輕的面孔。一位少婦打扮的女人見我們的到來，立即將手中的托盤遞給了身旁的酒館員工，像花蝴蝶一樣沖到了海思丁女孩的前頭與她擁抱。

“我好高興你們蒞臨！”她向我們微笑，“今晚酒館太熱鬧了！”她親自將我們帶到了臨近吧臺角落裏的一張長桌子上。

“今晚除了有烤全羊以外，還有我丈夫最拿手的海鮮焗飯！”這時有客人在遠處的桌子叫了她一聲，她將我們安頓好後，忙碌地短暫告辭。

“我對海鮮焗飯沒興趣，我的目標是那個。”坐在身旁的奈傑爾轉過身子看了看酒館中央的烤架。

對面謝伊卻說：“我可什麽都想吃一遍！”然後悄悄地朝我這裏望了一眼小聲囁嚅：“威爾斯堡的東西太難吃了……”我還是聽清了。

“哈哈哈哈哈！讓你不和我們一起走，我們可什麽美食都嘗過了。”奧提斯在一旁看著賽琳娜和海思丁女孩。“不信你問看這兩位女士。”

“是呢，奧提斯燉燉菜。”賽琳娜翻了個白眼。謝伊驚詫道：“你們居然落魄得讓公主吃燉燉菜？”

奈傑爾大笑：“真有你們的，用什麽做的？貝類？老鼠？”

“蜥蜴蛋。”坐在墻邊位置的科林說，只見他轉過頭與海思丁女孩對視一眼，兩人笑成一團。真是稀奇，至少是這幾年來科林諾丁瀚在威爾斯區第一次露出這副熟悉的樣子，無所顧忌地暢懷大笑，還是和以往意氣風發的諾丁瀚公子一樣，有得意的優越感，和無所畏懼的模樣。

“我挺想知道這裏的招牌啤酒是什麽。”奧提斯翻看著桌子上的菜單：“有誰知道嗎？”

桌上無人知曉答案。

“果泥酒。”我開口道。所有人齊刷刷看著我，我說：“酒館老板有自己的釀酒廠，也有自己栽種的果園。”

海思丁女孩先是開口說了話，“你以前來過嗎？”我點了點頭。

剛才的少婦走了過來，這一次她帶著好幾個夥計將菜端了上來。我看了看，有七鰓鰻派，山羊奶酪配烤蘋果，胡桃南瓜蘿蔔湯以及最後一個男子端上來用鍋子盛裝的海鮮焗飯。

“看來這座賓客裏有行家噢。”他在身前的廚師服擦了擦手，轉過頭囑咐夥計道：“把桶裝的果泥酒帶上來給這桌的先生與女士們。”他歪下身子觀察我，見我看過去，他微赧地笑道，“不好意思，我只是覺得你有點眼熟。”

我喝了一口果泥酒，有葡萄和櫻桃混雜的甜澀氣息，摻雜在醇香的麥芽酒裏，催促人的神經變得放松。“我以前來過幾次。”

“是坐在靠近窗戶邊高腳臺那裏的對吧？”

我猶記得那些時候自己還是個還在長身高的毛頭小子，至少在弗朗西斯身邊我看起來永遠是幼稚矮小的。而他總是惡作劇地選擇酒館裏的高腳座位，以見我吃力艱難蹬上椅子為樂。

但至少現在我能夠輕松如常地坐上那些高腳凳，也不會再魯莽笨拙地從凳子上跳下來好確保自己站穩在地上，卻也沒人會再看見或者因為這些事情而取笑我了。

“嗯，你是老板的兒子嗎？”

“對，我的父親年頭就去世了，我才從南邊城鎮回到這裏繼承他的酒館和酒廠的。”

“酒水很棒。”我擡起杯子向他示意，他高興地說：“萬幸這味道還保持著，否則我的父親怕是會跑進夢裏將我殺了。”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。

後方中部有桌子上的客人開始拉起了提琴，還有人唱起了歌。

“The Swam永遠的‘駐紮嘉賓’。”酒館老板挑眉笑著，提醒我這一如既往的傳統。這麽多年以來我再也沒有踏入這間酒館，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這個。

常常有愛演奏樂器的人們到這裏，他們掌控著這裏快樂的氛圍，有小孩在場就是歡快的民歌演奏，有時候可以是夜間小調，讓人享受酒吧裏難得靜謐的美好。人們喜歡這家酒館，不僅僅是因為它擁有簡單的美酒和佳肴，還是因為這是一處讓人暫時忘卻身份與煩惱的角落，會跟著樂曲翩翩起舞的人多半都忘了要事和責任。

有好一陣子弗朗西斯到這裏來，他會摟著任何一個來邀舞的美麗少女，然後對坐在高腳凳上不理會任何人的我調侃道：“真正喜歡你的姑娘是不會因為你下不來高腳凳而取笑你的，卡爾。”他總是不放過任何教育和嘲笑我的機會，他一直活得恣意瀟灑，是人們口中最懂得浪漫和享受生活的羅維特大公子，直到有一天他坐在這裏對我說：“卡爾，我想我愛上了一個人。”

他說如果他的生命是灰黑色調的，那麽與這個女孩的相遇將會是唯一鮮艷明亮的色彩，“我想你也認識的，奔流堡的喬伊斯·諾丁瀚。”他喝了一口果泥麥芽，“你常常和她弟弟打架的。”還笑著補充一句：“還時常打輸。”

他們很快訂婚。訂婚宴那一晚，他們偷偷從威爾斯堡跑到了這裏，在樂隊歡快的演奏裏，兩人翩翩起舞，跳得不亦樂乎，像兩個偷吃糖果的小孩一樣，然後喝得酩酊大醉，緊緊相擁睡在了烤架邊的地板上，科林後來形容起喬伊斯回家後身上“全是烤羊的味道”。

再後來，弗朗西斯成為了父親，他的步伐一直很快，他是一個榜樣，總是做在我的前頭，完成他人生的每一個腳印，而我只需要將他視為楷模，因為他一直以來都是，一個值得信賴托付和倚靠的男人，這代表著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，而且我能做的就是遵照他，因為相信他，即使所處的環境是劣勢，讓人已經見不到勝算的局面。

皇軍快要攻破圍城，他戴著盔甲滿身汙穢，顯然他已經無暇去計較是否能夠騰空洗澡了。

“卡爾，我最親愛的弟弟。”他說，“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囑托你一個任務。”他說著一如既往的玩笑話，臉上卻是前所未有的認真。

“他們就要進來了。”弗朗西斯用布抹了一把劍上的汙垢和血跡，很快說：“當然這不是我要說的好消息。”

“好消息是你要當叔叔了，而我……”他笑著拍了拍胸膛，“要當爸爸了！”他的手用力握在了我的肩膀上，像將最後的籌碼都放到了我身上，“卡爾，我需要你替我把喬伊斯和孩子帶回奔流堡。”

“不可能，我不會離開的！”我難以置信，“我們說好一起並肩作戰的！”

“我知道，卡爾。但是眼下，我只能交托於你，能走得開的人，我最信任的就是你。”他盯著我的眼睛，眼色漸深：“你必須這麽做，他們就要進來了。”

“我可以留下，你可以帶著她們離開！”我反駁道。

“不，卡爾。”他依然平靜地看著我，“這是我第一次，也是最後一次這麽要求你。”

“請你替我將喬伊斯和寶寶帶回到奔流堡，我會留下來和科林一起戰鬥。”

“不……”我看著弗朗西斯。

科林從門口進來，他有些急促地看了看我們，他對我們說：“要離開的話只能趁今晚了，城門今晚會完全封閉，最後一批百姓裏有一位大臣的情婦要走，可以趁機與他們一道離開這裏。”

“卡爾。”弗朗西斯看向我，眼裏有懇求。我撿起了自己的劍和鬥篷，他過來緊緊擁抱我：“萬事小心。”而後松開我大步離開。

科林走向我，“喬伊斯就拜托你了。”

我點頭，看他沒比我少幾分狼狽的樣子，換做以往我們肯定毫不留情嘲諷對方像敗家犬一樣，但眼下最緊迫的情形，我們連日後是否還會再相見也說不準了。攝政皇後大肆血洗參與起義的八個家族，眼下只餘諾丁瀚和羅維特寥寥無幾的兵馬以及剩餘的反叛組織。

“我替你照應喬伊斯，你替我照應弗朗西斯。”我說。

科林握上了我向他伸出的手：“我會把他帶回來。”

弗朗西斯緊緊抱著喬伊斯，她低頭在他懷裏啜泣，但他們不得不松開彼此。他吻在了她額頭上，再單膝跪在地上親吻她的腹部。而後，他們松開了彼此最後一次緊握的手，喬伊斯亦不再回頭，擁有像弗朗西斯一樣倔強的靈魂，支撐她與他們的孩子離開了那裏。

而再後來我不願想起了，只記得沒有後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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